在板门店的日子里
作者简介
任义生 大学毕业,1986年进入外交部工作,先后在驻朝鲜开城联络处、外交部干部司、驻新加坡使馆、外交部国际司、常驻日内瓦代表团、常驻联合国代表团、驻清迈总领馆、驻利比里亚使馆工作。曾任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参赞、常驻日内瓦代表团公使衔参赞、驻清迈总领事、驻利比里亚大使。
前言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打着联合国的旗号介入朝鲜战争并将战火烧到中朝边境地区的鸭绿江,超过100多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经过中朝军队3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在1953年7月27日实现停战。
1980年代,作者作为朝鲜军事停战委员会(军停会)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团的一名成员,在三八线工作生活了3年多,亲眼见证了板门店军停会的工作机制。现将作者早年的一篇回忆板门店的文章重新刊登出来,以纪念朝鲜《停战协定》签字70周年。
搭乘国际列车出国
1984年8月,我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毕业后,考入外交学院外交业务系双学位班学习,1986年8月毕业,进入外交部并接受数月的入部培训。培训结束后,干部部门通知我将被派往驻朝鲜开城联络处工作。到这时,我才知道朝鲜战争结束30多年了,板门店仍然有志愿军代表参与朝鲜军事停战委员会(军停会)工作的情况。
根据工作需要,国内专门安排为我制作了志愿军军服。1986年12月12日,我告别了正在东北进修专程赶回北京为我送行的新婚妻子,登上开往平壤的国际列车。说是国际列车,其实只是挂在北京开往辽宁丹东特快客列上的几节车厢。晚上我去餐车用餐,遇到了未来在板门店的两位同事。二人都是中立国监察委员会(中监会)的秘书,一位是瑞典军官,一位是捷克军官。不过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将在一起共事,而且会成为好朋友。
次日凌晨,列车抵达丹东市,我在丹东口岸办理了出境手续。随后,国际列车车厢被对岸的朝鲜车头牵引过桥,挂在朝鲜新义州驶往平壤的列车后面。当火车从鸭绿江大桥上通过时,我看见离大桥不远的一侧江中心依然矗立着战时被炸毁的一座铁桥的残骸。当年,超过100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就是从丹东及鸭绿江上游的桥上和冰面上跨过江面,奔赴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的。
国际列车在新义州停留了一个多小时,我办理了朝鲜入境手续。列车于当日下午抵达清洁美丽的朝鲜首都平壤,我的两位同事陈参谋、张参谋从近200公里外的开城驱车赶来接我。我们在平壤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午饭后即驾车返回开城。
“三八线”—— 朝鲜半岛分裂的象征
朝鲜是个多山国家,出平壤不远,汽车就已经绕行在山谷丘陵之间,12月的田野里没有任何庄稼,四周尽是褐色的土地和光秃秃的果树。
作者天妇在板门店军分线前
汽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后,渐渐进入“三八线”地区。沿途经常可见荷枪实弹的军人,检查站和哨卡随之逐渐增多,前线地区的紧张气氛也愈来愈浓。开城是朝鲜的一个直辖市,历史悠久,但规模不大,人口只有十几万。将近傍晚时分,我们穿过市中心,抵达位于市区北边山坳里的志愿军代表团(对内称“开城联络处”)营地。营地门前有朝鲜士兵站岗并向我们敬礼。
志愿军代表团的营地,是1960年代后期在松岳山脚下修建的,主楼是一座二层楼,联络处多数同志在里面工作和居住。主楼后边还盖有一栋朝鲜风格的大屋顶“将军楼”。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团在朝鲜停战谈判初期是个二三百人的庞大队伍,《停战协定》签署后缩减到一百多人。随着军停会活动的显著减少,到1980年代时,志愿军代表团已减至七八名成员,除了军停会朝中方面志愿军委员(也是志愿军代表团团长)外,还有正、副处长(处长对外称首席参谋,副处长对外身份为参谋)各一人、朝文参谋一人(负责与军停会朝鲜人民军代表团联络、中朝文翻译等)、英文参谋二人(负责出席板门店中监会会议、中英文语言校对会会议,做文件、中英文翻译等)和后勤军官一人,加上文职的后勤人员,共有十人。
“无人之地”非军事区
1951年7月10日,朝鲜停战谈判在开城城内的来凤庄举行,10月25日改在板门店继续进行。(图源:《外交官(第3辑)》)
我到开城一周后开始到板门店参加活动。板门店位于开城东南方向约8公里,原来是开城的一个村庄。板门店因为朝鲜停战谈判、《停战协定》的签字在此进行而闻名于世,大致沿北纬“三十八”度线划分的军事分界线即“三八线”也最终成为南北朝鲜分裂的标志。离板门店很远,就可以看到非军事区里南北双方高达百米以上的铁塔和飘扬在上面的国旗。
非军事区里的朝鲜国旗
按《停战协定》规定,我们在检查站前停车,佩戴上标志军停会工作人员的黄色袖标,蒙上汽车牌照。检查站前竖着一块巨大的路标,上面写着“汉城(即今首尔)75公里”的字样。
我们同值班军官寒喧,检查站的军官带领我们参观非军事区沙盘示意图,“三八线”上240多公里的界桩、铁丝网、板门店会场区、《停战协定》签字纪念馆、中监会(由朝中方面邀请的捷克斯洛伐克、波兰代表团驻扎在非军事区里北方一侧,而由“联合国军”方面邀请的瑞典、瑞士代表团驻扎在非军事区南方一侧)营地在沙盘上被清楚标明。
参观之后,电动哨门缓慢拉开,我们的汽车进入非军事区并向“共同警备区”(也称“会场区”)驶去。路边一块标志用朝中英文注有“非军事区北缘线”的字样,公路两侧布满电网,反坦克壕随处可见,朝鲜巡逻兵时时路过。远处双方高分贝的喇叭,发出震耳欲聋的宣传广播和音乐。
非军事区东西长约245公里,南北沿军分线各宽2公里,横穿朝鲜半岛。非军事区里除了白天有农民进入耕作农田外,已无人居住,因此得名“无人之地”。在铁丝网圈围了三十多年之后,非军事区里杂草丛生,树林茂密,鸟兽成群,加上没有工业污染,是世界上生态保护得最好的地区之一。
穿过非军事区进入共警区前,汽车还要通过最后一道检查哨所并驶过沙川江大桥。桥南边几十米外的河面上还有一座废弃的桥,那就是著名的“无回桥”(停战谈判后期双方遣返战俘的最后一道关卡并因此而得名)。战后至1970年代中期,中朝军停会工作人员一直是通过这座桥进入会场区的。1976年8月发生“斧子事件”(因“联合国军”方面强行砍伐共警区北方一侧靠近桥边的一棵大树而引起的流血事件)后,为避免继续通过“联合国军”控制的一侧进入会场区,朝中方面改为现在的路线。
汽车在会场区北侧的空地上停下后,我跟随同事张参谋到建于北侧山坡上的“板门阁”(朝方供其值班军官和军停会及秘书长会与会人员使用的办公楼)拜会朝方值班军官,其中一人叫李相权,后来担任了朝鲜外长。
在会议开始之前,我的同事带我参观了会场区。会场区除了双方的哨所和休息室外,最引人注目的是横跨在军分线上的七幢建筑物,由东向西依次为:朝方值班军官休息室、美方值班军官休息室、军停会会议室(军停会大会、秘书长会均在此举行)、中监会会议室、中监会办公室及多功能活动室(平时用于军停会双方举行语言校对会议,每年中监会牵头、军停会双方人员参加的纪念7月27日《停战协定》签字的庆祝活动和新年招待会等活动均在此举行)、娱乐室。美方负责其中三幢蓝色建筑的设备及维修和保洁等,另外四幢白色建筑由朝方负责。
后排中为出席军停会会议的作者
中监会开始前,按照惯例,我们军停会人员(代表朝中方面的志愿军人员和代表“联合国军”方面的美方人员)作为观察员,提前几分钟进入会议室。当向会议室走去时,我看到会场区周围已布满了双方的警卫人员。据说在1984年11月23日发生交火事件前,会场区的警卫工作没有这么严格。当年,前苏联驻平壤使馆一名实习翻译率队参观板门店,在会议室之间高约10公分、宽约20公分的水泥板分界线前照相时,这名翻译突然越过军分线,进入“联合国军”控制区并寻求政治庇护。双方为了争夺和保护这名翻译,发生了继斧子事件后会场区又一次激烈的交火冲突。
在交火过程中,双方互有伤亡。当时中监会人员正好在办公室里,有一名年轻的捷克军官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弹声惊吓得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只有当时的瑞士委员卓登少将勇敢地呼喊,竭力制止这场流血冲突。
军停会、中监会
除军停会和秘书长会是根据需要临时召集的,板门店每周定期召集其他几次会议,其中以每周二的中监会例会较为正式。根据《停战协定》规定,中监会的休会期不得超过七天,所以一般每周固定开会一次。是时,中监会全体委员、候补委员、秘书、助理秘书依次入场。当周轮值主席走在前面,与中美双方人员握手后分别坐定。南边一侧坐的是捷克和瑞典代表团,北侧坐的是波兰和瑞士代表团。会议桌中间有一面由四国国旗色组成的中监会会旗。
中监会会议由主席主持,主要议题是讨论所收到的军停会双方轮换人员和军事装备的报告,通常由会议秘书报告相关内容,其他委员多不表态,十几分钟即可休会。遇有委员到离任、中监会成立纪念日、裁决军停会双方指控对方举行大规模军演、武器装备替换不符《停战协定》规定等问题时,四方委员则需要分别发言表态。
作者在军停会朝鲜人民军代表团营地出席招待会。
板门店最引人注目的是军停会大会和秘书长会议。重大的事件如大规模军演、半岛核武化等违反《停战协定》问题,以及非军事区内零星交火、人员越界、交还对方军人遗骨等,视情节的轻重而分别在这两个会议上讨论。
军停会发言分别使用英、朝、中三种大会语言,秘书长会仅使用朝、英文。召开军停会时,各国记者云集。会场内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会场外岗哨林立,人头攒动。军停会一直延续着战时的习惯做法,会前会后互相不打招呼,散会后乘搭停靠在南北出口外的车辆疾驰而去。秘书长会气氛则相对轻松些。
1980年代初以来,在板门店还曾举行过多次南北统一问题会谈、互相交还对方军人的遗骨,还有自行访问朝鲜的韩国大学生林秀卿越过军分线,从板门店回到南方的事件。
开城志愿军烈士陵园
每年4月25日是朝鲜人民军建军节。按惯例,中朝两家和波捷代表团分别到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去扫幕,敬献花圈。
朝鲜开城志愿军烈士陵园
(网络图)
我在任期间多次去开城志愿军烈士陵园拜谒和扫墓。志愿军陵园位于松岳山下三面环山的朝阳山坡上,周围苍松参天,花草遍地,迎面是一座数米高的石碑,石碑正面有郭沫若的题词“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烈士们永垂不朽”,碑前有一环形喷水池,沿着石碑后面几十级的石阶有两幅古铜色的描绘中、朝军队浴血奋战的浮雕。
开城志愿军烈士陵园建成于1958年。当时将开城周围的志愿军烈士墓和志愿军烈士遗骨集中到开城市北郊一个幽静的山谷,分别下葬于24个合葬墓里。除了平壤以北的桧仓(当年的志愿军司令部所在地)志愿军烈士陵园外,这是朝鲜境内第二大志愿军陵园。到底有多少烈士埋在这里众说不一,官方文件说陵园内安葬有1.5万名烈士,但我的同事和波捷朋友认为陵园内安葬有数万名志愿军烈士。朝鲜战争期间,100多万人次的志愿军将士先后入朝参战。他们用简单的军事装备和自己的血肉之躯与装备精良的“联合国军”浴血奋战,前仆后继,不少志愿军战士牺牲在朝鲜战场上。
作者在板门店参与接受志愿军烈士遗骨。
在我的任期内,我有幸参加了美方移交在南朝鲜发掘的志愿军遗骨和遗物的仪式。那是1989年5月,军停会朝中方面的军人一同在会场区分界线上,接受美方移交的19具志愿军的遗骨和大量遗物,如子弹、军用水壶、扣子、胶鞋底等。朝中两团和开城市政府、民众代表,在志愿军烈士陵园举行十分隆重的遗骨下葬仪式,遗物则专门送回国内收藏。
告别板门店
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刘华清上将率团访朝,在驻开城联络处主楼前同联络处全体人员合影。
1990年5月下旬,我在板门店工作近三年半后奉调回国。离开营地的时候,心情十分复杂。在经历了几个春夏秋冬之后,开城,特别是志愿军营地的一草一木都让人觉得难分难舍。
在平壤,我接受了朝鲜政府授予的二级友谊勋章。5月26日,我搭乘国际列车踏上了回国的旅程,当列车徐徐驶出平壤车站,我挥手告别送行的同事和朋友。
此后,外交部不再向开城联络处派驻人员,而全部由国防部负责,我也因此成为外交部驻开城联络处历史上一个划句号的小人物。
后记
离开板门店30多年后,朝鲜半岛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应朝鲜政府建议,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团于1994年撤出开城。此前,应朝鲜政府要求,波兰、捷克代表团先后撤离非军事区。朝鲜停战70年来,《停战协定》仍未能被和平协定取代,军停会机制名存实亡,朝鲜半岛实现永久和平任重道远。我期待有朝一日能够重访朝鲜,并去开城和板门店故地重游。
注:文章原刊载于新加坡《联合早报》,作者略作修改。右图为《联合早报》刊登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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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任义生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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